試驗田里的標牌，是蒲正斌自己制作的。 本版照片均由本報記者 秦驥攝

　　走在溫室大棚里，蒲正斌感到滿足與喜悅。

　　冷清的院落里，一只黃狗是蒲正斌忠實的伙伴。

　　山間，到處有美麗的野花，但蒲正斌總是腳步匆匆，顧不上欣賞。

　　8月29日5時多,天剛蒙蒙亮,蒲正斌就起床了。30多年來，早起已經(jīng)成為他的一個習慣。“我得趕緊到地里看看，不然不放心�！�

　　窗外，雨淅淅瀝瀝地落著。匆匆洗了把臉后，蒲正斌打著傘，走過一段泥濘的土石路，來到試驗田，蹲下去查看馬鈴薯種子的生長情況。

　　“最近雨太多了，一個多月來很少有晴天。種子要是被水泡得時間太長，就會壞掉。”蒲正斌的語氣里有些焦慮。

　　蒲正斌的辦公場所兼住所位于安康市鎮(zhèn)坪縣曾家鎮(zhèn)金坪村一處深山里，幾間陳舊的瓦房，一棟簡陋的二層小樓，除了一間辦公室和一間極狹小的廚房外，其他房子里都堆放著馬鈴薯種子。

　　這處看起來和其他農(nóng)家小院別無二致的院落，官方的名字是——安康市農(nóng)業(yè)科學研究院鎮(zhèn)坪試驗站。由于地處海拔1450米的高寒山區(qū)，這里被當?shù)厝罕姺Q為“高山站”。

　　“高山站”主要從事馬鈴薯育種研究，陜西省通過國家審定的4個馬鈴薯新品種都出自這里，因此，在陜西乃至全國馬鈴薯育種界，“高山站”都是一個傳奇。

　　演繹這傳奇的，是“高山站”唯一的工作人員——今年54歲的蒲正斌。

　　蒲正斌用37年的堅守，讓自己也成為一個傳奇。

　　失落

　　蒲正斌出生于四川達州。1984年，高中畢業(yè)后，他想著得找份工作干，擺脫祖祖輩輩在山里種地的命運。命運也似乎特別眷顧他，在家里待了沒多長時間，他就收到了一封信。信是叔父蒲中榮寫來的。蒲中榮是全國知名的馬鈴薯育種專家，是全家人的驕傲。

　　信里，蒲中榮讓蒲正斌到安康去，和他一起搞馬鈴薯育種研究。

　　到城市去！搞研究！

　　這讓蒲正斌興奮得一晚上都沒睡著覺。第二天，他便拎著一個裝了幾件衣服的布袋子，背著用蛇皮袋裝著的被子，趕往安康。

　　從自行車，換乘汽車，再換乘火車，經(jīng)過3天的奔波后，蒲正斌興沖沖來到安康市農(nóng)業(yè)科學研究院，找到了叔父在信中說的聯(lián)絡人。聯(lián)絡人告訴蒲正斌，試驗站在鎮(zhèn)坪縣，不在市區(qū)�！版�(zhèn)坪就鎮(zhèn)坪吧，起碼不用再待在家鄉(xiāng)的山里了�！逼颜�斌想。

　　第二天一大早，蒲正斌和聯(lián)絡人一起，乘上駛往鎮(zhèn)坪的客車。車出了市區(qū)不久，就進了山。一道道山，一道道溝，連綿不絕，蒲正斌心慌了——這兒咋比自己家鄉(xiāng)的山還要多，溝還要深？

　　在經(jīng)受了整整一天的顛簸后，車在一個山腳下停住。聯(lián)絡人說：“下車了。”

　　大夏天的，蒲正斌下車后，卻覺得渾身冰冷——這是到什么地方來了？

　　稀稀落落的幾院農(nóng)家，比自己的家鄉(xiāng)還冷落得多。

　　“走呀�！甭�(lián)絡人看蒲正斌呆站著，便喊了聲。

　　從聯(lián)絡人的喊聲中，蒲正斌意識到——這里還不是終點。

　　沿著泥濘盤曲的山路向上，直到再也看不到一戶人家，直到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，蒲正斌終于趕到了鎮(zhèn)坪試驗站。這時，他腳上的解放鞋已經(jīng)沾滿泥巴。

　　幾間破敗的瓦房，幾盞黯淡的煤油燈，吱呀作響的木板床……“這里，還不如自家的房子舒適。這里，就是我要工作的地方？”蒲正斌巴不得立即逃離這里。

　　試驗站只有4個工作人員——站長蒲中榮和3名當?shù)厝罕姟?/p>

　　20歲的蒲正斌第一次失眠了。之前，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山，這么深的溝，這么荒無人煙的地方。

　　蒲正斌搞不清，讓親戚們引以為傲的叔父，到底干的啥工作。

　　種地

　　這個疑問，蒲正斌很快就搞清了。

　　第二天一大早，吃過燴土豆，蒲正斌背著背簍，拿著鋤頭，和叔父一起下地收土豆。

　　在家鄉(xiāng)種地，在這里還是種地，而且種的還是自己從沒種過的土豆？——蒲正斌瞬間凌亂了。他想要告訴叔父自己要回家，幾次抬起頭來，看到叔父一臉的嚴肅，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。

　　“等有機會一定走�！逼颜�斌想。

　　蒲正斌沒想到，這個機會一等就是幾十年。更想不到的是，等著等著，自己就不想走了。

　　在鎮(zhèn)坪的深山里，蒲正斌開始了與土豆相伴的日子。沒有電，沒有電話，周圍沒有人家。生活用品、化肥種子、儀器物資全靠人力背回站上，而最近的集鎮(zhèn)，在15公里之外，步行往返得三四個小時。

　　每年2月開始陸續(xù)播種，5月出苗，7月收獲。收獲完了，就得到山上的樹林里，刨開干枯的樹葉及碎石取腐殖土，然后背回試驗田。鏟子、鋤頭、背簍、麻袋……這些，是蒲正斌工作時必用的工具。在工作中，他背壞了15只背簍、磨破了25雙解放鞋。

　　相比普通的耕種，育種工作要復雜得多。從種子播種直到成熟，每個生長階段，蒲正斌都要做好田間管理和記錄。在出苗和開花期，隔一天就要觀察記錄一次，走完所有的地塊至少要兩天時間。白天在地里勞作，夜晚還得伏案加班，蒲正斌沒有一天能夠閑下來�！案阌�種，不是在辦公室里搞研究，而是在田地里搞研究。”

　　幾個月之后，蒲正斌不僅適應了當?shù)氐沫h(huán)境，并漸漸愛上了這份工作。他開始崇拜搞育種的人，盼望著自己有一天也能成為一名育種專家。為了實現(xiàn)這個目標，蒲正斌把站上所有的資料和書籍都當成寶貝，如饑似渴地學習，不懂的地方就向叔父請教。

　　“‘高山站’雖然偏僻，但待在這里，不受各種瑣事打擾，正好可以安下心來搞研究�！辈坏絻赡�，蒲正斌就掌握了馬鈴薯的生長發(fā)育規(guī)律，弄懂了它的種植技術，學會了雜交育種的所有程序和方法，成了叔父的得力助手。

　　1993年，蒲正斌參加選育的“安薯56號”，成為陜西第一個通過國家審定的馬鈴薯新品種�？粗�叔父手上捧著的燙金的榮譽證書，蒲正斌心里滿滿都是成就感——這個新品種，讓長期以來危害馬鈴薯的晚疫病遇到了克星，也讓農(nóng)民群眾獲得了豐收，賺了錢。

　　奇跡

　　“高山站”位于海拔1450米的山上，通常每年10月就開始下雪，雪天要斷斷續(xù)續(xù)持續(xù)到第二年五六月才結束。方圓數(shù)里沒有人煙，但蒲正斌并不覺得艱苦和孤獨。

　　“當你愛上一件事時，你就不會覺得艱苦。面對一片片種著馬鈴薯的地，我就不覺得孤獨�！�

　　37年來，除了開會或者出差，蒲正斌從沒離開過“高山站”。

　　“高山站”成了蒲正斌的家。在他的試驗田里，種著不同品種的馬鈴薯；倉庫里，堆滿了貼著標簽的馬鈴薯；厚厚的筆記本里，全部都是關于馬鈴薯的記錄；僅有的兩位朋友，也都是和馬鈴薯打交道的人。

　　1996年，“臨時”了12年之后，蒲正斌因為工作出色，終于成了安康市農(nóng)業(yè)科學研究院的一名正式在編人員。身份的轉變，讓他驚喜，但這驚喜很快就淡了——身份再變，咱還得一如既往地工作，陪著馬鈴薯。他覺得只要能和馬鈴薯待在一起，比什么都重要。

　　2000年，叔父退休，蒲正斌成為“高山站”站長，馬鈴薯課題主持人，也成為這里唯一的工作人員。

　　有的育種專家，終其一生可能都一無所獲。而只有高中文化程度的蒲正斌，卻在這個遠離人煙的地方，創(chuàng)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跡。

　　2003年，陜西省第二個通過國家審定的馬鈴薯品種——“秦芋30號”從這里誕生。

　　2006年，陜西省第三個通過國家審定的馬鈴薯品種——“秦芋31號”從這里誕生。

　　2011年，陜西省第四個通過國家審定的馬鈴薯品種——“秦芋32號”從這里誕生。

　　迄今為止，陜西自主選育的通過國家審定的馬鈴薯品種，以及后續(xù)培育已推廣應用待登記的“秦芋33號”“秦芋34號”“秦芋35號”“秦芋36號”全部來自“高山站”。

　　蒲正斌主持選育的高產(chǎn)、抗病、質(zhì)優(yōu)品種“秦芋30號”，在全國累計推廣面積230.22萬畝，平均畝增收鮮薯152.04公斤，總增產(chǎn)35012萬公斤，折主糧7002.4萬公斤，新增總產(chǎn)值21007.2萬元。隨著2010年以來“陜南秦巴山區(qū)馬鈴薯新品種及配套栽培技術集成與推廣”項目實施，“高山站”培育的馬鈴薯新品種所產(chǎn)生的經(jīng)濟、社會效益連連遞增。

　　安康市農(nóng)業(yè)科學研究院也因此成為國內(nèi)馬鈴薯育種界一顆耀眼的明星。

　　一位上級領導在“高山站”感嘆：“這樣的環(huán)境，能堅守都已經(jīng)很不容易了。還能出成績，確實太難得。”

　　愧疚

　　太專注于陪馬鈴薯了，蒲正斌經(jīng)常忽視家里人。

　　“他常常一大早出門，忙到下午兩三點都吃不上飯，晚上還要加班寫東西，經(jīng)常忙到凌晨一兩點�！逼拮雨愑⒄f，“他對每株苗子都了如指掌，但自己娃們的生日他卻記不住。娃小的時候，他甚至不知道該怎么帶娃�！�

　　2007年，父親病危的時候，正趕上馬鈴薯處于雜交的關鍵時期，蒲正斌沒有辦法扔下馬鈴薯。等他完成育種試驗任務趕回家，老人已經(jīng)帶著對兒子的牽掛離開了人世。蒲正斌長跪在父親的靈柩前失聲痛哭：“兒子對不住您啊。您咋不等等我呢！”

　　2015年，陳英需要做子宮切除手術。蒲正斌忙于給馬鈴薯授粉，陳英獨自一人待在醫(yī)院。手術前一天，醫(yī)生問陳英：“你老公咋沒來簽字？”一句話，問得陳英淚水奔涌。

　　為了守護馬鈴薯，蒲正斌的孩子只能在附近的山區(qū)農(nóng)村學校讀書。小女兒中考后到安康市區(qū)蒲正斌的一名同事家里住了幾天，回到“高山站”后，她給蒲正斌描述安康中學學生暑期生活多么多么精彩，安康市區(qū)蛋糕店的蛋糕比鎮(zhèn)坪的好吃，飾品店的頭花五彩繽紛……小女兒興高采烈地說著，蒲正斌和陳英低頭不語。等小女兒說完，出去玩時，陳英說：“都是一樣的職工，為什么我們的孩子就不能在城里上學？”

　　房子是蒲正斌的一塊心病。一直住在“高山站”，他連個自己的窩都沒有。

　　2012年，安康市統(tǒng)一建設限價房，蒲正斌無法拿出10萬元首付款，錯過了來之不易的購房機會。2014年，堂兄給他介紹了安康城邊一套50平方米、房齡已40多年的老房子，售價10萬元。蒲正斌再次犯了難。不要吧，退休后家里人住哪？買吧，家里總共存了不到2萬元。在親戚、朋友的幫助下，他買下了那套房子，但為此欠了8萬多元的債。

　　堅守

　　蒲正斌忽視了家人，更忽視了自己。為了工作，他有兩次差點丟了命。

　　1989年8月的一天，紫陽縣相關人員來“高山站”調(diào)“安薯56號”原種。汽車到達山上時，已是晚上8時。為了不耽誤農(nóng)戶第二天領種，蒲正斌和3名當?shù)厝罕娨黄穑�裝袋、過秤、上車。等到他們把6噸種子裝上車，已經(jīng)是第二天凌晨2時多。

　　天下起了大雨，道路泥濘不堪。為了保證運種車的安全，蒲正斌和一名當?shù)厝罕娮�在裝滿馬鈴薯的車廂里護送車輛下山。由于路況差，車身重，一側路基被車壓垮了。蒲正斌和那名群眾感到大事不好，急忙從車上跳到山坡上。他們剛跳下去，運種車就翻進了5米深的河溝。

　　1999年11月的一天，蒲正斌坐著拖拉機為鎮(zhèn)坪縣洪陽鄉(xiāng)運送馬鈴薯種子，返程時，天色已晚。從山下到“高山站”是狹窄的泥巴路。拖拉機在經(jīng)過一個拐彎處時，撞上了一塊滾落的大石頭，直接向河溝里沖去。司機提前跳了車，蒲正斌被摔進了河灘。

　　醒來時，蒲正斌覺得半邊身子沒了知覺，門牙也斷了。他掙扎著大聲呼救，司機聞聲找到蒲正斌。那一次，蒲正斌在醫(yī)院待了27天。醫(yī)生對蒲正斌的尾椎骨做了大手術。直到現(xiàn)在，每逢天氣變化時，蒲正斌還總感到尾椎骨隱隱作痛。

　　“老天爺不要我的命，可能是覺得我和馬鈴薯的緣分還沒有走到盡頭�！逼颜�斌說，這樣的事不少，自己慢慢都習慣了，忘記了。

　　而對“高山站”的每一點變化，蒲正斌都記憶猶新。

　　2007年，“高山站”建起了200多平方米的小樓，徹底消除了房屋安全隱患。

　　2010年，“高山站”通了水泥路，架起了移動基站，購置了一輛三輪摩托車，結束了40多年搬運東西純靠人力的歷史。

　　比這些更重要的是，“高山站”通了電，建設了兩座鋼筋結構的溫室大棚，改造試驗田3塊，修復了水渠……

　　蒲正斌覺得自己這輩子值。他說：“身為一名農(nóng)業(yè)科技人員，就得守在田里做好自己的事。馬鈴薯育種是我的工作職責，也是我的事業(yè)和生命。不盡好這份責任，國家要我干嗎？群眾養(yǎng)我干嗎？”

　　“他在這里搞研究幾十年，使得鎮(zhèn)坪土豆遠近聞名。他為周邊群眾提供了大量的種子，群眾不僅靠它填飽了肚子，還能換回米面等細糧吃，或者拿出去賣錢�！苯鹌捍宕迕裉频掳舱f。

　　因為成績突出，蒲正斌獲得了“全國農(nóng)業(yè)先進工作者”和陜西“最美農(nóng)業(yè)人”等榮譽稱號。

　　“拿了一份待遇，就要付出十分的努力，這些榮譽對我來說是一種額外的饋贈。作為一個吃國家飯的人，搞好育種，是我的本職工作。”蒲正斌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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